雖然大言不慚地包攬下了尋找李家幼子的活計,但裴女官手頭無錢無人,兼之容少卿作死作過了頭,一不小心又把自己撂倒了,從李家回府之後斷斷續續昏睡了兩天才醒,於是,尋人之事就只能委屈寧王殿下能者多勞了。
花羅把麻煩甩給周檀之後,大概是怕把裴簡直接氣死,也就此安分了兩天,足不出戶地在家用繡花針射樹葉子玩。
可剛到第三天,她就裝不下去了。
兩坊之距,對花羅來說就是一抬腿的事情,一大早,她便叼著個胡餅溜達到了靖安侯府的房檐上。
然而,剛輕車熟路地找對地方,準備敲窗,花羅腳下就突然一滑,差點大頭朝下栽下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定睛一看,也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在瓦片上抹了油。
她簡直目瞪口呆。
正在此時,窗子也恰好被從裡面推開了。
容祈烏髮白衣,看著清雅純良極了,正閑適地坐在窗邊,微笑著沖她打了個招呼。
花羅:「……」
容祈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釋:「最近常有野貓出沒,阿玉怕它們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阿玉被從天而降的一口黑鍋扣到頭上,差點噎岔了氣,趕緊眼不見心不煩地跑了。
花羅從窗口跳進來,皮笑肉不笑:「哦,野貓。」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容祈這次病了兩天之後,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了。
至少,若是過去,他絕不會這樣主動地來開她的玩笑。
花羅審視地繞著容祈轉了兩圈,忽然傾身,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他的臉:「嘖。幾天不見就又瘦了好多,怪可憐的,我便不和你計較了。」
說著,在容祈對面盤膝坐下,示意他伸手。
容祈等她仔仔細細診了一會脈象,換手時托腮笑問:「如何?可還能撐過七月半?」
這時間聽著耳熟,花羅大為驚詫:「你知道有人在賭你什麼時候死?」
容祈不答,只是笑著起身:「花……咳,阿羅來得正好,早上剛有人給我傳信,柳二的屍身出了些問題,我正要去看看。」
果然如他所言,很快就有個獨臂的老僕上來說車駕已經備好。
花羅目光複雜地瞅著容祈:「你這人還真是……」
容祈:「如何?」
花羅一哂:「運氣不錯,居然到現在還沒把自己折騰死。」
容祈琢磨了下,覺得還真是如此,不禁抿唇輕笑:「我這時候該謝你吉言么?」
花羅幾乎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快閉嘴吧你!」
不過容祈這次帶病出行還真不是瞎折騰——天氣愈發暑熱,京兆衙門存冰又碰巧短缺,殮房中屍身便難免日漸腐敗,到了昨天,惡臭味道更是突然變得無孔不入,熏得京兆衙門的耗子都集體搬家了,於是忍受不住的官員們便自作主張派人把已經勘驗過的屍體全都運出了城,草草葬進了京郊亂葬崗中,而柳二的屍體也在其中。
事情傳到正值休沐的京兆少尹耳中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夜了。
裴少陵被從被窩裡吵醒就聽見這麼個消息,差點沒當場氣死過去,當即馬不停蹄地去討來了通行令牌,親自率人跑了趟亂葬崗。
月色溶溶,夜風幽幽,飄浮的磷火恰好照亮了亂生松柏底下被刨過的新墳。
對著空空如也的墓穴,所有人都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
如果誰再說柳二這老乞丐只是被人順手殺死的,那位一向笑臉迎人的京兆少尹大概會親手敲爛他的腦殼!
「然後呢,然後呢?」花羅聽得津津有味。
容祈給她抓了把瓜子,清了清嗓子繼續往下講:「然後裴少尹便當機立斷兵分兩路,讓衙役們明火執仗順著盜墓賊留下的痕迹滿山搜尋,而他自己則不聲不響地脫了官服,換成手下人的衣裳,只帶了幾名心腹悄悄返回京兆衙門去了!」
花羅睜大了眼睛:「回去了?為什麼?」
容祈謹慎環顧左右,而後神秘莫測地壓低了聲音:「你猜腐屍的味道為何會在一日之內傳遍大半京兆衙門?」
他神色詭秘,配上充滿暗示意味的語調,駭得花羅後背發毛:「不是冤魂作祟吧!」
「噗……」
容祈沒想到花羅這麼上道,笑得雙肩直抖:「阿羅奇思妙想,我不能及也。」
花羅一哽,發現自己居然又被這缺德的病雞崽坑了,正要報復回去,但在看清容祈面上促狹笑意時,忽然不由自主地愣了下。
見她神色驟變,容祈連忙收了笑:「真的生氣了?對不住,我不是……」
花羅白他一眼:「你就是故意的。」
容祈:「……」
無法反駁。
但花羅很快就又搖了搖頭:「別緊張,我沒生氣,只是突然想起了個故人。」
容祈垂眸,瞭然地問:「是當初給你講鬼故事的人?」
花羅沒說話。
容祈沉默一瞬,笑道:「罷了,不嚇唬你了。」
他收斂神色,言歸正傳:「二十多年來,送到京兆衙門的冰從未短缺過,唯獨今年出了岔子;恰逢裴少尹休沐日,屍臭又突然大肆擴散;無人認領的腐屍剛剛被埋入亂葬崗,墓穴便被盜墓賊刨開……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單看都可能是意外,但這麼多意外湊在一起,就必然有人刻意設計。」
花羅便明白過來:「是官府內有人與盜墓之人勾結!」
容祈頷首道:「正是,為免打草驚蛇,裴少尹才悄悄折返,剛才他給我傳信,說是已查出了眉目。」
說著,他撩開竹簾看了看:「到了。」
花羅也向外望去,眉頭微微皺起:「這是……」
不是京兆衙門,甚至已不在禹陽城中。
馬車停在城郊半山腰一處破敗的院落外面,院牆塌了個缺口,能隱約看出裡面的房子也是一樣的年久失修,兩盞壞了大半的燈籠懸在堂前,竹骨上只剩下巴掌大小的慘白紙片不時隨風顫動。
竟是一座已經廢棄的義莊。
一息之內,花羅腦袋裡面就有不下十個鬼故事手拉手飛奔而過,她搓搓胳膊,無端地覺得這地方比別處要清涼幾分,頓時開始後悔沒帶上幾個侍衛一起來了。
容祈慢慢下了車,狀似無意地屈指彈了下她頭上髮髻,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衙役們追上盜墓賊之後,分出幾人將柳二屍體就近挪到了這裡。裴少尹得到回話時,還在處理內鬼之事,所以通知我過來看看。」
說起正事,花羅頓時沒心思去想鬼故事了,「哦」了聲便跟著容祈一起向內走去。
院中三面是半合圍的連廊,只正對面立著一座灰沉沉的大堂屋。
屋門關著,裡面傳來一陣陣奇異的響聲。
花羅:「……小侯爺,這是打鐵還是詐屍呢?」
容祈也是始料未及。
但花羅僅僅是嘴上不靠譜,下一瞬,她便將容祈護在了身後:「不想也停屍在這的話,就別亂跑!」
語聲未落,她一腳踹開了緊閉的屋門。
灰塵四散飛舞。
借著照射進去的天光,能瞧見極深的屋子裡擺了十多具半朽的棺材。
而就在那些棺材中間,已橫了兩三具灰衣蒙面的屍體,兩個官差打扮的兵士正渾身浴血地與剩下的三名殺手打得難解難分。
在這地方殺人,棺材都提前備好了,可夠方便的!
花羅毫不遲疑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身反射出午後熾烈的陽光,不偏不倚晃上了離門口最近的兇徒的眼睛。
這一招陰損極了,誰也沒料到,那人猝不及防地被強光刺了眼,慌忙抬手遮擋,腳下也退後半步,而就在同一時刻,花羅驟然欺身上前,反手將刀刃送進了他的咽喉。
容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早知道花羅挑過匪窩,但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她殺人。
——她仿如一柄出鞘的寒兵,從容而冰冷。
可縱使她的行動遊刃有餘,容祈卻仍舊忍不住用力按住了胸口,那裡面好似正有什麼在隱隱作痛。
花羅無暇關注他的動作,就在第一個灰衣人倒下的同時,她迅速瞥了那人對面血糊了滿臉的官差一眼,腳尖挑起屍體落下的刀,踢向另外一邊。
可這一次便不那麼容易偷襲得手了,大堂最內側正在圍攻另一官差的兩個灰衣人已有防備,分散撤開避過了旋轉飛至的利刃,隨後兩人對視一眼,丟下重傷的對手,似乎決定先處理掉花羅。
先前得救的官差連忙踉踉蹌蹌地靠近過來,舉刀要與她一同對敵。
兩人相距只差數尺之遙,眼看就能互為犄角,一個灰衣人卻猛地縱身飛撲過來,大吼一聲揚起了刀。
花羅被吼得莫名其妙,卻並不慌張,長刀架著對方的兵器擦出一串冰冷的火花,抬腿飛踢過去,逼退對方。
然而就在此時,突然聽見身後容祈喝道:「小心左邊!」
左邊?
兩個敵人全在前方,左邊根本沒有異常,但千鈞一髮之際花羅還是本能地相信了容祈的示警,不假思索將他推遠,反手扣住搖晃的門扇,借著旋身的動作驟然發力,硬生生將那扇門從朽壞的門框上扯了下來!
她用力將門板推向左側,同時橫刀格住正面再次逼近的刀光!
兩聲重擊之聲同時響起——
一邊是正面刀刃相擊,而另一聲卻是左後側「官差」刀刃狠狠劈在了門板上的聲音!
遠處地上被拋下的另一個半死不活的「官差」也一躍而起!
花羅目光驟冷。
正面的灰衣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覺手上僵持的力道一松,花羅驀地撤了力,蹲身撞向左側,將門板下壓著的敵人又撞了一個趔趄,正麵灰衣人的刀也收勢不住,擦著花羅的頭頂砍進了木門之中。
灰衣人駭然睜大雙眼,緊接著目光便凝固在了這一刻。
花羅蹲身從他揚起的手臂下方轉到了他身後,毫不遲疑地回身一刀斬下,隨即把一副棺材蓋朝著稍遠處兩人踹了過去,阻擋住他們片刻,回身將窄細筆直的刀刃從木門上隔柵刺入,正中對面那假官差的咽喉!
她將礙事的門板和屍體全都甩到外面,回退一步,再次擋在了門口。
第二個灰衣人被砍掉的腦袋正好滾到了容祈腳下,蒙面布已經鬆脫,露出了一張死不瞑目的驚駭的臉。
容祈近在咫尺地望進那雙空洞渙散的眼睛,心臟一時提到了喉嚨口,生怕花羅一步踏錯便也會落得這般可怖的下場。
可花羅大概想差了,餘光瞥見他神情僵硬,還有精力調侃:「小侯爺,別害怕,那玩意不咬人!」
容祈:「……」
這欠揍的混賬!
只一句話的工夫,室內便又短兵相接起來,僅剩的灰衣人倒還好對付些,不多時手腳就都中了刀,動作蹣跚起來,但最後那個滿身血的假官差卻難纏得很,應當是這些人最後的殺手鐧。
比起打手,他更像是個老練的刺客,毫無多餘的花哨動作,為數不多的每次出手都瞄準了要害,手段異常狠辣。
偏偏花羅守在門口不能退開也不便閃避,位置十分不利。
那刺客也看出了這一點,一旦見到同伴危急,便作勢要衝向門外去找容祈的晦氣,逼得花羅不得不收手回防。
這般僵持了小半刻,花羅肩上第一次見了血。
灰衣人大喜,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可就在這時,突然有一物正沖著他面門砸了過來——正是他那死鬼同夥的腦袋,披頭散髮、五官猙獰如同厲鬼。
他瞳孔一縮,強迫自己沒有躲開,硬是揮刀將那玩意劈到了一旁。
但已經來不及了,原本默契的配合被打亂了步調,哪怕是僅僅一瞬,也足夠花羅再次掌握主動。
灰衣人頸間一涼,視野之內頃刻天旋地轉。
最後的刺客見勢不妙,當機立斷地將刀擲出,趁花羅避讓之際飛身掠出大門,便要逃走。
卻沒想到追上他的並不是身後的花羅,而是迎面而來的一道並不算迅疾的刀光!
若他兵器還在手,破解這一擊必定輕而易舉,但他眼下卻只剩下了血肉之軀,雖然勉力收步躲閃,卻還是被當胸划了一刀,血流如注。
刺客大怒,屈指擒向容祈咽喉,但還未觸及對方,便聽見了身後刀刃破風的嘯聲。
一陣劇痛襲來,刀尖透肩而出,將他斜釘在了地上!
他猛地咬下了藏在牙中的毒囊,也說不清刀鋒入肉的冰冷和腸穿肚爛的絞痛哪個更難熬一點,但不過須臾,他這最後的念頭便也戛然而止了。
花羅有意留活口,最後一刀並未傷及要害,卻仍見那刺客匍匐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她趕上前去掰過他的臉,嗅見口中特殊的毒藥氣味,心中便是一沉。
果然又是那個戲班子的人。
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花羅磨了磨牙,冷笑一聲。
而後望向一旁氣喘吁吁地握著滴血長刀的容祈,挑挑眉毛評價:架勢不錯,簡直像是我教出來的。」
容祈咳嗽了一通,鬆手扔了刀,看起來都快要站不穩了,卻還雲淡風輕地逞強:「早年和人學過幾招花架子而已,不值一提。」